宁夏中宁县大战场镇红宝农民合唱团在训练。
在专业音乐人看来,这是一个奇怪的团队:平均年龄超过50岁,近五分之一的人不识字,甚至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;有人曾经酗酒、好赌,家庭一度濒临破裂;也有人开着高级轿车,衣食无忧生活富足;入团无门槛,只要想学就可以报名;教唱歌的老师分文不取,还常自费请“外援”来交流……
在宁夏中宁县大战场镇当地人看来,这是一个“神奇”的组合:人们白天干完繁重的农活,晚上依然能“满血复活”去唱歌;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从自己的名字写起,认识了更多的字;钢琴一响,酗酒的丈夫告别了酒局,玩牌的年轻人推开了牌桌;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,靠唱歌登上了首府城市大剧院的舞台并多次获奖……
拿起农具为生活、放下农具唱生活,贫瘠的土地上,硬是“长”出了一支农民合唱团。
“口袋鼓了,脑袋也要富起来”
“挣断了老井绳,咱牵着牛羊下山岗。告别了西海固苦水泉,奔向黄河金岸大战场……”简陋的练歌房里,质朴的歌声将人的思绪带回20世纪80年代的西海固,带到村民们的新家园大战场。
希望与梦想,仿佛全部凝聚在一句句歌词里被缓缓倾吐。现场倾听村民们的演唱,才更能理解他们对合唱团的特殊情感。
大战场镇红宝村村民杨继红从没念过一天书,这一年多来,她却突然迷上了认字。晚饭后收拾停当,她便拿起纸笔,让两个“小老师”——读高中的女儿和读小学的儿子教她认字。
杨继红的“教材”是一张张曲谱。去年春天,村里传来了组建农民合唱团的消息,杨继红被邻居拉去报了名。可是,学合唱要背歌词,课堂上她记不全,下了课又看不懂。
“我性子犟得很,学不会还不行。”杨继红说,课堂上,她用手机把曲子录下来,晚上回家一遍一遍地听。背不下歌词,就让孩子教她认字。
杨继红的童年在宁夏南部的西海固地区度过。昔日的西海固,山大沟深,十年九旱,素有“苦瘠甲天下”之称,那个年代,当地许多农民还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上。儿时的杨继红喜欢唱歌,可大人们都忙着“土里刨食”,没人好好教过她。
14岁那年,杨继红跟随家人搬到红宝村定居。红宝村农民合唱团里,几乎都是像她一样搬来的西海固移民。
由于“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”,1983年起,在党的惠民政策扶持下,西海固部分贫困群众离开祖辈生活的大山,搬到大战场镇白手起家建设新家园。彼时的大战场,还是一片“天上无飞鸟,地上不长草”的荒滩。
“刚搬来那年我才4岁,就记着风一刮到处都是沙子,吃顿饭碗底都是沙子。”1984年跟随父母搬到红宝村的吴彩霞说。
宁夏扬黄灌溉工程引来了黄河水,让刚刚到来的人们充满了干劲和希望,他们斗风沙、抗寒暑、拓荒地、建家园。30多年后的今天,大战场镇民房林立,林网纵横,道路平坦,土地肥沃,让人很难想象它曾经的模样。
从西海固到大战场,为生存和发展拼搏,消耗了村民太多精力,他们从未把心思放在文化娱乐上。这些年,村美了、人富了,大家的想法也多了。
“打麻将、喝酒一度成为村民的主要‘休闲’方式。”红宝村村支书吕国富说,那段时间村里“大事没有,小事不断”,三天两头调解矛盾成了他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,虽然群众腰包鼓了,但没有文化引领,大家依然是落后的面貌。
52岁的王小萍一度开起了麻将馆。“再不用为了钱发愁了,却不知道该干什么,口袋鼓了,脑袋却闲得慌。”王小萍说,生活好了,丈夫却成了“酒罐子”,周边有酒局就奔过去喝,为此两口子没少闹矛盾。
“你能张嘴说话,我就能教你唱歌”
钢琴声从红宝村村部传来。“哎——哎嗨哟——”一声高亢的领唱,仿佛吹响了冲锋的号角,房间里男声女声同时响起,歌声似海浪层层推来。闭眼倾听,很难想象这样的合唱竟是出自一群完全没有专业基础的农民之口。
弹钢琴和领唱的,是合唱团的创建者、指导老师李震宏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这名即将退休的中宁县文化馆工作人员将合唱的文艺“火种”送到了红宝村。
去年初,李震宏在“送文化下乡”时来到红宝村,本想短期传授一些合唱技巧,却被当地农民对文化生活的渴望所震撼。“村民劳作之外的生活太单调。他们从没接触过合唱,却表现出非比寻常的热情,就好像内心的情感找到了寄托。”李震宏说,此后,他便着手组建这个村级农民合唱团。
知易行难。虽然训练所需的场地、设备在多方支持下得到解决,李震宏也愿意义务当合唱团的指导老师,但农民毕竟不是专职的合唱团团员。白天,他们大多要忙于生计,也没有周末可言,训练时间难以保证。李震宏只能利用晚上8点半之后的时间将团员们召集起来,训练至午夜再驱车回到县城的家。
组建合唱团时,李震宏希望文艺能够真正扎根于乡野,因而招收学员没有设置任何门槛。招人当天,有农民羞怯地问“没唱过歌能不能学会合唱”,问的人多了,李震宏一跺脚:“你能张嘴说话,我就能教会你唱歌!”
真正训练起来,困难是难以想象的。合唱团招来的近80名团员中,50岁以上的占一大半,不识字的有14人,还有20多人只有小学文化,掌握合唱的基础技巧相当困难。“农村女人家,平时都在地里干活。刚来时又害怕又害羞,嘴都不敢张,光教张嘴就教了半个月。”红宝村村民荆怀勤说。
合唱是一种多声部音乐形式,强调共性,注重协调一致,可团员们试唱时犹如冷水遇热油,“炸裂式”的合唱效果像一记重锤击在李震宏心上。“几十个人有几十种唱法,要把他们的声音‘捏’在一起真不是件容易事!”李震宏说。
让农民成为歌者,常规的传授手段和过于理论化的语言注定行不通。一些人高音不到位,李震宏便让他想象,家人在山里越走越远,需要赶紧叫住他该如何发音。一些人声音放不开,李震宏便让他回忆吵架时是怎么吐气开声的。
学猫叫、学婴儿哭、学消防车警笛声……种种“怪招”方便了团员理解,但合唱要唱好,并没有捷径可走。“像练武术一样,每次训练先练声一个小时。”李震宏说。不管平日里关系再好,一上课他就“六亲不认”,批评乃至呵斥是家常便饭,有时甚至会将学员当场骂哭。然而,全团没有一个人因为怕挨骂而离开。
合唱团的组建对于村民而言,无异于干涸已久的梦想种子得到灌溉。“小时候没上过学,也不知道挨老师骂是个什么滋味。现在知道了,虽然当时脸上挂不住,但过后心里是高兴的。”杨继红说。
“五音不全的人,唱出了幸福新生活”
天色擦黑,几十名村民各自放下手里的活,开着小汽车、农用三轮车、电动车或是步行向村部奔去。在红宝村,这已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。
“地里再忙也不想旷课。白天干一天活,晚上骑电动车去练歌,唱几个小时都不感觉累。”荆怀勤说,在这里,她感觉放下了农具和油盐酱醋的自己就是追梦者。
在合唱团里,曹丽的“座驾”比较特殊,是一辆宝马越野车。2005年曹丽一家搬到红宝村后,门窗和彩钢生意越做越大,她和丈夫也越来越忙,白天忙业务,晚上点货备料,不知从何时起,两人沟通少了,她还有了生闷气的习惯。“哪怕是孩子做作业时来问问题,我火苗子都能蹿上来。”曹丽说。
参加合唱团后,训练占用了曹丽不少时间,丈夫很不满。“他问我唱歌重要,还是挣钱重要,还找过来当面质问李老师‘我看你多日能(当地方言,意为有本事),五音不全的你都招进来,我看你能教个啥!’”曹丽说。
可没过多久,曹丽的丈夫就给李震宏竖起了大拇指。加入合唱团后,曹丽整个人变得开朗了,常窝在心里的无名之火被歌声浇灭了。
王小萍也很快便关了麻将馆去合唱团报了名,她白天跑出租,晚上唱歌,人反倒越来越精神。没过多久,她丈夫也加入了合唱团。“现在他迷上了唱歌,在家唱、走路唱,就连喂兔子、喂羊也在唱,酒局基本不去了。”王小萍说。
一度被视为“五音不全”的团员们凭着内心的热爱,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变得越来越自信。
县、市级的合唱比赛中,红宝农民合唱团频频获奖,去年在宁夏银川市举办的首届银川黄河合唱节上,合唱团更是迎来了属于全体团员的高光时刻。“我们连像样的比赛服装都没有,团员们穿着白短袖和黑长裤就上台了。”李震宏说,登场的那一刻,观众愣了,台下全是疑惑的目光,还有人小声议论。
“水是希望心滚烫,引黄灌溉上山岗,沙漠要粮庄稼汉,黄土地逐梦追太阳……”歌声响起,台下的声音渐渐安静下去,全场回荡着这首代表歌者心声的《逐梦大战场》。歌声中,一直捏着一把汗的李震宏渐渐放松下来,欣赏着团队的光彩如花般绽放。一曲唱毕,掌声经久不息。
今年8月下旬,红宝农民合唱团在第二届银川黄河合唱节中再次斩获成人组铜奖,由于这个团队实在太特殊,主办方还给他们颁发了特别贡献奖。赛后刚回到红宝村,李震宏便着手组建红宝农民合唱团二团,消息发出去4个小时,便有100多名农民前来报名,其中许多是来自周边村庄的村民。
“歌声中,我听到了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见识了他们今非昔比的精气神。”宁夏合唱协会主席刘阳生说,歌由心生,歌声展现了小康路上西海固农民的新状态。
(新媒体责编:zfy201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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